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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伟民的故事

「我们家中没有其他人从事字体工作,我父亲的手稿能够物尽其用才是最好的。」2019 年 9 月 2 日,金伟民之子金颐戟通过豆瓣联系上我,邀请我去他家,想把金伟民遗存的资料全数借给我进行数字化。

本文基于两次重要采访及诸多第三方材料汇编而成。采访跨越八年时间,涵盖两代人,同时参考了谢丹阳对金伟民的采访,以及柯炽坚、谢文(谢培元之子)、刘广深等人的回忆。

  • 采访时间:2011 年 7 月 29 日、2019 年 9 月 18 日
  • 采访地点:上海市新闸路金伟民住处
  • 采访对象:金伟民、金颐戟(金伟民之子)
  • 采访人:厉致谦
  • 同行:姜庆共、谢莉、周祺、陈嵘、谢丹阳

金家的独子

早自 18 世纪末期乾隆年间,江苏吴县便有金氏家族生活的记录。金耀庭出身吴县洞庭东山(今东山镇)大户人家,年轻时来到虹口(今上海虹口区)经营丝厂。抗战期间,丝厂被日军炸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金在一家旅馆工作,机缘巧合结识了无锡梅村人谢泰祥。谢有六七个孩子,而金耀庭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当时谢家无力抚养众多子女,较晚出生的孩子便过继给亲戚或朋友。金耀庭收养了其中一个男孩,1944 年生,改名金伟民。就这样,谢家的小儿子成为了金家的独子。

入行与转行

金伟民早年在上海电力技工学校热机专业学习锅炉和汽轮机。1962 年,18 岁的金伟民毕业,被分配到当时上海规模最大的发电厂——闸北电厂。

金伟民成为技术骨干后,在电厂负责管理一个工作班,混得风生水起。34 岁那年,突然决定改行。「我原来最早在发电厂是搞机械的,接下来又搞过化工设计,后来看看不赚钱嘛,所以往字体里转了,转了后果然赚钱了,就这么回事。我年轻的时候在乡下开过一个厂,那个时候『星期天工程师』都不曾有。我在那边开了一个厂,自己设计图纸跟他们搞,自己去焊、自己去搭,就这样做出来一个厂。那个时候就这么做了,因为可以赚钱呀。能赚钱就这么做了,现在更加了。」

而其中原因,并不仅仅是为了赚钱。金夫人屡次难产,印刷技术研究所离家近,金伟民想要更好地照顾家人。1978 年,金伟民与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的一位女职员对调工作。起初金伟民还在研究所的印刷机械部门参与技术革新,不久就转去了字体设计室。一直喜爱传统书画的金伟民,就此进入了职业生涯的下半场,并一直走到了终点。

胞兄胞弟

谢家另有一个年长金伟民八岁的儿子,没有送人。在老家无锡的中学毕业后,他也来到了大上海。先做广告画的学徒,后又进了人民美术出版社当编辑。1960 年被新成立的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招募,成为了中国第一代字体设计师。他的名字叫谢培元。谢金两兄弟同在上海,也知道相互的身世,在成为同事之前关系一直很好。谢培元不仅向这位同胞弟弟分享了自己的工作经验,还将自己收集的大量资料借给他。

——字体设计方面,你受到过谢培元的影响么?他有教过你么?

——他教什么啊。我也不用学,一看就懂,不断积累。

据金伟民儿子金颐戟说:「我父亲跟大伯(谢培元)之间的关系以前其实很好,我小时候经常到他家里去。他家住在瑞金二路,隔壁是画家刘海粟(瑞金二路 70 弄 15 号)。我父亲进印刷研究所的时候,谢培元也帮过忙。关系不好是在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儿子正好去日本,可能是经济方面的纠葛。那个时候我才九岁十岁的样子。但是谢培元女儿去世的时候,我妈是带着我去(吊唁)的。」

事业高峰

1980 至 1990 年代是金伟民作为字体设计师最忙碌的阶段。

1982 年,第一届全国印刷新字体展评会,金伟民的「正楷体」获得三等奖,与邵广凡合作的「钢笔体」也获得三等奖。

1986 年至 1989 年,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参与了国家标准点阵字的设计。作为当时所里相对年轻的字体设计师,金伟民积极参与了 32×32、36×36、48×48 点阵字的设计。金伟民在个人字体设计生涯的早期阶段,参与了技术限制巨大的点阵字,接触了早期苹果电脑,这令其对计算机技术有了超出身边同事的感知与思考,也为日后参与电脑字体的工作打下了基础。

1989 年,汉字字形点阵国家标准审查会

金颐戟回忆:「八几年他也就四十来岁,还是比较有精力的,也正好进入电脑做字的时代。那个时候跟二炮二所合作搞点阵字,在燕山那边。我去了好几次。我那个时候小,才六七岁的样子,我爸出差就带上我一起。也不算出差,我跟着去,自己另外住。有时候沟通归沟通,剩下来还是有自己的时间。二炮算是部队,会安排一个车。有时候他们在工作,其他人就带着我出去转一圈。」

大师「姚敏元」

1988 年,金伟民以笔名「姚敏元」获得日本写研字体比赛的佳作奖,一同获得佳作奖的还有谢培元、原伟民和邹秀英。金伟民当时提交了不少的作品,其中一部分署名「金伟民」,另外的则署名「姚敏元」。「姚敏元」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我父亲刚出生的时候,名字叫『谢敏元』。大姑姑是送出去的,我父亲也是送出去的,还有一个(送走的孩子)在无锡那边。我奶奶姓姚。我只记得父亲拿了这个奖之后,奶奶不是很高兴。我父亲的亲生父亲是无锡人,很多亲戚都在无锡。『敏元』跟『培元』有一个接近的关系。叫『姚敏元』,可能是想规避『谢』这个姓。」

得到日本字体比赛的佳作奖,作为四个获奖人之一去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还得到印刷技术研究所的嘉奖,评为年度记功个人——但金伟民骨子里有一种傲气,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他觉得这些没什么了不起。

1988 年,人民大会堂领奖

金伟民认为,日本虽然同处汉字文化圈,但其人对汉字设计的看法跟中国不太一样。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日本的字体设计比赛中,中国人很难取得较高名次。然而时至今日,国内的设计师们依旧热衷于参加各类国际设计比赛,并以获得名次为荣。背后的原因,既是迫切希望获得他人认可,同时也跟缺乏自己的评判标准有关。

或许只做字体设计还不能给金伟民带来足够的经济回报与面子,又或许是为了寻找更多的机会,金伟民给自己找了很多的副业,比如字体推销、商务谈判和催债。对于金伟民的评价也显得两极化——有人觉得他自以为是、恃才傲物,也有人觉得他热情豪爽、多才多艺。金伟民「大师」的绰号,连印刷技术研究所的门房师傅都知道。

金颐戟说:「我爸很长时间还帮上海印刷研究所到北京去追债。合作中出现资金的问题,很多时候需要派人去沟通。那个时候我爸爸跟他们(合作方)关系搞得都很好,还会看看手相面相什么的,很多人都相信这个。我爸好多的北京朋友还特地带人到上海来找他看。他以前很喜欢看手相、面相、八字的书,是自学的。不能说精通,但都有所涉猎。他喜欢一个东西就会去研究,包括写字也是一样。」

华康时期·「那才叫做字」

1988 年,华康在海峡对岸的台湾创立刚满一年,准备以字型卡产品进军日本市场。1992 年,华康在日本推出日文字型卡,次年销量超过一百万套。日本市场的大好前景,让技术起家的华康迫切需要更多的字体产品。除了招兵买马扩充字体团队,他们也开始寻求外部的设计与生产合作。

早在 1991 年,华康就启动了第一届字体比赛,面向全球征集作品。最终收到的 185 件作品中,有 59 件来自中国大陆——这部分作品总量不多,但获奖的比例却高得惊人。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的设计师们收获颇丰,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或大或小的奖项。金伟民的「如意行楷」得到了佳作奖,但相比字体设计室的其他同事,似乎不值一提。通过字体设计比赛,华康发现了重要的人才聚集地——上海。1992 年底华康来沪,开始与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合作。选择上海,不仅因为这里汇聚了众多几十年资历的字体老法师,同时也因为当时中国大陆的人工成本,相比台湾、香港要低得多。这对高速发展期的华康而言,无异于一座金矿。

金伟民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始以个人工作室的名义与华康合作,承接了大量华康字体的生产工作。金伟民一度管理着多至六七十人的团队。他组织起自己的亲朋好友,先后辗转于印研所对面的新江大楼和自家附近的申银发展大厦。他们使用华康的造字系统,把预先设计好的笔画组合成汉字,再由金伟民负责最后的调整,而字体的西文、标点及符号则由台湾方面使用 Fontographer 制作。

金伟民说:「现在软件有很多的,我用下来最好的是华康的。它把整个笔画做成一个库,可以任意地把笔画放在任意位置,任意地放大缩小;又能把偏旁部首做成一个表,任意地套上去,我很快地就能够理好了。我们要努力地把软件搞好,软件要适合制作汉字,能表现出汉字的特色,能够充分地、快速地做好字。把计算机技术和字体设计的基础知识连在一起,就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局面。」

依托日本市场,华康的业绩节节高升。1996 年为了准备上市,华康注册于日本的公司戴纳康威株式会社与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合资,以 30 万美元的注册资本,成立了上海华康计算机技术有限公司——金伟民积极撮合了这次合作。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第一次开始为别的字体公司进行大规模的中文字体生产代工。然而,在《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建所四十周年纪念册》的纪事中,却遗漏了与华康成立合资公司一事。

金颐戟说:「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他(金伟民)很热衷于参加字体设计比赛,后来他跟华康合作,逐渐转向了要去工作和挣钱,也就不太追求这方面了。另外,后来字体设计的比赛也少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再去参加比赛,没有面子。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做评审,而不是被评审的人。那个时候华康的工作也很累,每天有很高的工作要求。」

1996 年,出席日本京都的华康「瘦金体」发布会

1996 年受华康邀请,金伟民前往日本京都参加了华康新字体「瘦金体」的发布会。华康「瘦金体」集结了当时全球最强的字体设计力量——西文部分由著名字体设计师马修·卡特担当,日文假名部分由字游工坊的铃木勉设计,汉字部分则由香港的柯炽坚负责设计。汉字部分的生产在上海完成,由金伟民负责生产管理与质检。发布会还邀请了浅叶克己、小宫山博史、津田善彦等人。

——您当时到华康去做了很多字体,打入日本市场,对他们冲击很大。

——把他们打得一塌糊涂。第一次就上五千万,后来赚两个亿。

——当时是做了多少套字体?

——每年几十套。那才叫做字。很讲究的,很快的。不厉害他们叫我做啊。

香港字体设计师柯炽坚是 1992 年加入的华康,担任字体设计部经理,职责除了设计之外,也包括跟上海的生产部门进行协作。据他回忆,当时华康在上海的年产量为平均每年 20 套字体。出于工作需要,柯炽坚经常来上海出差,由此与上海的字体设计师们结识。金伟民作为活跃分子,同时又是上海生产管理的负责人,与柯炽坚称兄道弟,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金颐戟说:「那个时候华康的柯炽坚跟我爸关系很好,两个人经常聊天,开开玩笑什么的。我记得有一次他还带了几个香港理工大学的学生来,到我家里跟我爸交流。后来联系就少了。华康最初跟我爸接触的就是柯炽坚,还有一个台湾人刘大卫(David Liu,主管营销)。我们家那个时候还住在石库门房子里,他们经常来我们家玩。」

电脑造字淘金热

1990 年代初期,电脑造字的淘金热潮席卷全国。除了那些 1980 年代末就已经开始站稳脚跟的厂家,还不断涌现出新的公司;最高峰时,中国大陆号称有一百家电脑字体公司。据柯炽坚回忆,在台湾地区,也曾有过总共 12 家电脑字体公司。于是在当时,字体设计的工作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因公时常往来于上海和北京的金伟民,也跟北方的字体公司打过交道。

1991 年,美籍华人黄克俭在常州与文字六〇五厂合作,创办了华文。他依靠厂长陈桂安结识了上海的字体设计师们,邀请他们协助开发电脑字体。那时已经退休的钱惠明、徐学成、周今才等人成为了后来华文字库的奠基人。

1992 年,苹果操作系统 System 7 发布了 7.1 版本,搭载的简体中文系统字体「北京」即由深圳蛇口的启旋电脑公司设计与制作,上海的字体设计师们也受邀前去指导。1996 年,刚从印刷研究所退休的谢培元接替钱惠明,成为华文第二代总字体设计师。

金伟民始终没有参与其他字体公司的工作。也许是华康的工作繁忙,也许是人际关系的原因,也许是待遇问题……尽管如此,行业的景气还是让活络的从业者们跃跃欲试。

金颐戟说:「(金伟民)他们那个时候还想过要融资,找天使投资。华康那个时候有一个从美国来的华裔,想过跳出来,自己另外做一个字体公司。他们想主攻日本市场,觉得中国的市场版权保护不好,日本市场的版权意识比较好,对新字体的需求也会比较多一些,高端的字体会需求更大一些。他们尝试去找天使投资,最后没有成功。他们的东西比较偏,很多人不了解,对投资不是很有信心,所以投资就没有成功。人家不懂这一块。想要一百万美金的投资,谁都不敢说这个能不能回本。」

1997 年亚洲爆发了金融危机,1998 年扩散成全球金融危机,华康的多元化战略与上市希望破灭,大量裁员,新产品数量锐减。2018 年 12 月 31 日,上海印刷新技术集团与华康终止合作。

汉仪时期·「教得你服服帖帖」

千禧年后的十年间,中国字体行业同样哀鸿遍野。金融危机的余波,加上盗版和价格战,让大量企业纷纷倒闭,全国残存的字体公司屈指可数。2009 年,汉仪从合资企业变更为内资企业,体制改革,管理层换血,并迎来了国家项目的支持。2010 年的汉仪,对外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气象。

就在 2009 年,金伟民突发脑梗,华康的工作就此放下。在家修养到 2010 年,他又重新站了起来。恰巧彼时的汉仪急需培养新的字体设计师,通过在北京举办的中文字体信息学会,他们找上了金伟民。

20110729采访-1

——汉仪几个学生是怎么回事?

——是轮班来上海学,到我家里来。照顾我,不用跑到北京去,他们到这里来学。来一批一个月,来一批一个月。今年年底(2011 年)我都要把他们培养成一帮子很厉害的人。现在这些都是大学生啊,不是一般人,学历不一样,接受程度就好的不得了。你看他是书法大学毕业的,都是好的。

——一共招进来多少年轻的学生?

——现在一下子招进来了七八个人。教得你服服帖帖,教得你上去,就跟原来的不一样。来一个月,十年都学不到的东西我一个月就教你。你再去磨练一下,到今年年底就上马了。出来的字跟过去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全如梦初醒,原来这个字有这么多的讲究啊。这个就是完全从实战的角度去教,要动很多脑筋。每天都教,不断地教。先把软件弄熟,然后好多的知识灌给他,他就上去了,飞一样上去。

金伟民并没有讲授什么系统性的中文字体设计知识,而是跟其他同时代的字体设计师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具体指导。通过时间的累积,让学习者自己慢慢领悟出某种内在的规律,从而能做到把字做得「匀、整、齐」。

汉仪字体设计师刘广深回忆当时的情形:「金老师拿着一个可以称之为教棍的工具(就是一根小木棍,很趁手),直接指着屏幕说哪里哪里不行,该怎么怎么修改,为什么要这么修改,一丝不苟,非常认真。我们每天都会早点去金老师家,简单聊聊天就开始工作,金老师一家人也非常和蔼可亲,很喜欢我们。有时金老师对我们生气,大声吵我们,阿姨还出来劝一下……我们最想听金老师说的一句话就是:谁谁谁,你做完这个字就可以出师了。」

「这个事情……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对于中文字体设计,金伟民抱有自己的心得与见解。

我们要把中国人的东西往上推。你看我写的钢笔字,很漂亮的,你能看出我这个是钢笔字么?就像是毛笔字一样,你看不出来吧,这就是味道啊,每个字都在对你笑啊!字要对你有感情的,写出来笑眯眯的,每个字都在和你对话。你看这个现代硬笔行书,出来的味道就是要这种,将来会卖得不好么?不可能的。不是开玩笑,我现在是中国硬笔书法协会名誉主席啊。

活字写来写去就是方块里的一个字,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要是不懂的话,外面的人讲不出什么东西。但是我就能把你讲得细得……一个字稍微倾斜了一点会产生什么效果,都跟你讲清楚。譬如说中宫总是要紧的,四面要向中宫紧的,斜线要是一个透视点,不像山水画散点透视。斜度减低以后,再做出来的宋体仿宋可能比现在的还好。

金伟民03.jpg

他评价了两种设计思路——

一种是复古的思路;还有一种就是用外文的思路,和外文配在一起,很多很多都是从外文来的启发。有几千种上万种外文,这里边你去学的话,做 POP(point of purchase,广告字体)就有出路,就是把基本的笔划不断地变化。现在搞美术(字)的话都是从外文里来的,但是他们字体功底不足,所以他们会被历史所淘汰。

圆头体原来讲得很好,用了几年?当初我们《大百科全书》的社长汤季宏,对字体很有见地,讲日本的圆头体商气太重,哪里要两头圆了,黑体搞一搞就成了。这个话给他讲到了,后来就没人用,现在越来越少。它是经不起历史考验的,要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字才是好字。一定要有历史积累,比如三十年大家都用这个字,始终不倒,好字!你出来两个月大家都新鲜,到了第三个月都不用了,算什么好字。要经过历史的验证,里面的确有东西,人家谈起来拍案叫绝,才是真好。而且要雅俗共赏。雅的人一对,这个字真好啊,高山流水;俗的人一看,这个好啊,这么好看啊,这才叫雅俗共赏。现在有多少雅的人啊?以俗的人为主啊。俗的人也要,雅的人也要,不能偏废了。我们搞这个字,还只是在起步阶段,不是在很成熟的阶段。过去的字体有了,但是还要有新的字体。即使是基本体,我也要想办法设计出和时代合拍的字体。所以这两种思潮,复古和结合外国的,我们都要结合,形成一股主流,带动我们现在的字体设计事业。

讲起来要把一个基本技术推向社会,我呢要到我不做了才把这个技术推出去,比如说写一本书推向全国,书法家也可以看,这是有价值的。你必须要有一个基本功,必定要讲得很细,必定要成理论,必定要跟书法理论结成一体。当这两个理论联系在一起,再向大家推广,是有好处的,再培养一下,很多人就会出来。现在呢都是比较单方面的,比方你搞 POP,跟外文(字体)学,这里弄一点,那里弄一点,所以这个字也只能圆头体啊,再加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黑体,作为一种基础,然后你再把笔划用上去,做出来好像是可以用用。这当然是一个方向,不管怎样,也有很多小的脑筋要动,但倒不如你把这个和那个联系在一起,扩充你的思路。

他提及了字体设计中视错觉的处理——

我们看问题要从各个角度去看,比如说宋体是最原始的,里面的字都是上面比较小一点,下面把上面撑住了,都是这样写。比如说一个「东」字,这个(横)短一点点,下面两个撇捺是撑子,撑起来感觉大一点,看上去蛮好看。但是总得排下来,因为中间只有一横,两边真的很宽的话,这个字就上下对不齐,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东」字往里面收了一点。上面的撑死,下面的收紧,你不是一大一小么,排起来就不整齐了。

现在齐立给方正设计的字就把笔划都拉出来,把「东」字拉出来,整齐度是好了,但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把中国字都变形了,三横是这么宽,四横也这么宽,一个「罗」也是这么宽,「东」也是这么宽,怎么能像样呢?字的个性都没有了,只讲究了共同的感觉,个体的性质都没有了。怎样把这些字弄得更匀,更讲道理,就是我们奋斗的方向。但是文字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很复杂的东西,要在这个方格里展现它,谈何容易啊。我们是不是把这个「东」字稍微放宽一点,把「罗」稍微紧缩一点,它们就有一点统一的感觉?这个都是要努力地做的,下面的人做不来的。

他分析了字体设计与排版方向的相互关系——

过去我们读书的时候还是竖排的文字,后来就以横排为主了。但是中国的字是竖写好看,为什么?汉字在纵向上的连接比较好。但是横向上你怎么连接呢?多难啊!现在的宋体字,是可以横向的也可以纵向的,因为他是横平竖直的字体,现在最适宜横排的字体还是宋体字,其次是黑体。现在黑体的使用最多。宋体呢最适合正文,不伤目力。楷体倾斜,视觉跟着往上,走到上面又要回转来,里面有一个波折,波折运动时间久了眼睛吃不消,所以楷体只适合于短小的或者是娱乐性质的文字排版,不能用在大篇章的正文。

现在的黑体、宋体有好多人写,为什么呢。齐立是要想解决什么问题,我们都讨论过:汉字纵向排下来,怎么做到两边非常整齐?他把实的笔画不断往外扩充,看起来就是很齐很匀。因为斜笔啊尖笔啊,对两边的吸引力不大,只有实的吸引力最大。横向排版呢,也用这个理论把最上和最下的实线往上和往下提,但是这个字的重心就下来了,不会太好看。实际上我们这个问题还是没有想通,碰到实际的问题就死了,你不能一个字写得大一个字写得小,横向排列不能全这样,否则两边死死的,横占了主导地位,没有重心,上不去。所以我们怎么也得打破这个僵局,因为你要是不往两边扩,字号缩得很小时,字都看不清楚,非得把两边分开,这是个大问题。

这里面的问题是控制字和方格之间的位置关系。我们要让字面达到最宽的程度。比方说综艺体,放得很宽,宽到把手脚都放在旁边了,这样总能看清楚了吧。这里面的控制,有一个方法,叫做「第二中心线」。中心的宽度越大越好,现在字面要宽,而过去中宫要抱紧,字的撇捺长了才漂亮,但是反作用是容易把中间堆成一堆。字缩小以后呢看不清楚,现在的字体设计越来越向「大字面」的方向发展。

中宫始终是紧的,但是字面越来越宽向两边伸展,等于是颜体和欧体的比较。颜体拉得很宽,而欧体拉得很紧,钢筋铁骨。将来的字就向放宽的方向发展,跟周边国家比方说日本能够融通。问题是放宽了以后又要有比较精秀的味道,你怎样来变化和处理?要动脑筋,这方面的技艺其实要求是很高的,不是那么简单的。外包的力量越来越强,字面越来越大,里面的中宫抱紧怎样来解决这样相互矛盾的理论,字宽了不等于不紧啊!怎样去理解这个问题,实际上需要有前瞻性的思维去审视它。当然要去做这个事情,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成的,恐怕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但人是很现实的,现在房价这么高,做一辈子的事业还不能安身立命,谁愿意去做这个事情呢?

他想象了字体家族的设计方向——

国内做这个事业的人太少。过去的话,分南方北方,我们南方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算最厉害了。搞印刷的技术也好,搞印刷字体的理论也好,都占先。现在用的字体都是南方的,我们南方这边是不是能够再兴起一个浪潮,把字体家族化。字体家族实际上早就有,比方说宋、仿宋、楷体是印刷中的基本字体。但是现在出来那么多字体了,综艺啊、菱心啊,什么都有。各种字体各自为政是不行的,要像京戏一样,保留传统的东西,也要有新的东西。

我们字体家族里的几个主要成员,是否能增加他们相互之间的亲和力。让楷体的倾斜度小一些,然后让宋体和黑体也具有一些倾斜度,符合中国式的审美。那么把这几种字体成立一个大字族,大家都能联系在一起。这样做,就等于说是要开创一个新的局面了。是不是能够成功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这样动脑筋去做一做,这个事情就等着瞧吧,或许能成功。我的野心也蛮大。

同时,金伟民对于自己的艺术天赋也津津乐道——

我在艺术方面都很行的。乐器那么多,我都会的,脑袋好得很。我还能唱戏,唱很多戏。有的人天生就是会写字的,有的天生不会写字,不会写字的你硬要他写什么?我想教我儿子,教不会呀,他没办法学啊,每天四个小时在上面他都学不会。我教他乐器,他三个星期就不要了。

……

艺术和文字都是贯通的。文字可以用音乐来解释,里边也是有高潮的地方。比如说一条平线,怎么能写出好字来呢?必须有激动的时候,一个三联结构,中间必定高一点,它是一个华彩的乐段,不能少掉了。华彩乐段概念哪里来的,会乐器的人才懂。用音乐来解释文字,文字也可以解释音乐,解释画。像这个画,好像里面有很多路可以走得通的。走不通的,这个画画得再好都没有用。你写的字也是四面都能通的,这里面的理论一定要全通。字体靠什么?靠字外的知识,外师于造化。王羲之的字为什么写得那么好,他看了公孙大娘舞剑,感应了剑气里划出的线条。「感应」是佛家语,你佛学也要通。什么都通了,我说文字怎么会搞不清楚啊?

然而不能忽视的是,疾病,事实上伴随着晚年的金伟民,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根据其子金颐戟的叙述:

身体不好是一个突然的情况,没有预料到,那个时候他才 65 岁。2009 年的时候脑梗过一次,那次没什么事情,在医院躺了两个礼拜就好了。没想到这次……那天是礼拜六,他从评弹沙龙回来之后觉得头晕。他不是一个喜欢去医院的人。他躺了一会之后,我们发现嘴歪了。我们赶紧叫救护车。送到医院以后,他的右半边不能动了。一次脑梗之后,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都带起来了。

……

他一直以来觉得自己的手是最厉害的,右手拉二胡需要手腕力度控制,写字也是需要手腕的控制。他的手不行之后,精神状态一下子就不行了。也尝试康复了一段时间,但是没什么用。我们去看过医生,他右手的抓握力是有的,但是控制力差很多了。

……

2016 年他摘除了胆囊。到了 2017 年的时候开始打胰岛素,很痛苦,每天早上六七点起来,七八点出来坐在这里,一直要到晚上再回去睡觉。坐在这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眼睛不好看不了报纸,只能听听无线电的戏曲频道,就这样待在家里。他连看病都不去,有时候把症状告诉我们然后让我们去配药。 …… 去年(2018 年)突然心梗,那天刚好是清明节。吃好晚饭还可以,和平时一样到里面房间去坐着,说心口不舒服。我妈叫了救护车,他们想给他打针打不进去,他长期糖尿病血管很脆,针扎不进去。我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

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他有很多事情想去做,突然倒下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他没有乐趣了。我们鼓励他过,比如拉拉胡琴,弹三弦,但是他右手不行了。我们还有段时间鼓励他多写写字。但是他写着写着就觉得不行了。一开始他还想着帮汉仪看看字,但是对着电脑屏幕时间长了就觉得头晕。当初刚刚生病的时候汉仪的人还来看过,后来身体实在不行就全部停掉了。他不好的时候比较快。他平时不注意养生,总觉得自己还年轻。糖尿病是遗传的,谢培元也有糖尿病。他五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有糖尿病,血压有点高。但是不重视,没想到到了六十多岁就倒下了。

……

年轻的时候他认为他能照顾我妈,没想到最后变成了我妈照顾他。

后记

作为字体设计师的金伟民,最擅长硬笔书法字体。1982 年全国印刷新字体展评会提交的作品,除了得奖的「正楷体」和「钢笔体」,没得奖的还有四款,也都是钢笔字字体——「钢笔正文字」「钢笔隶书」「钢笔行楷」「钢笔虞体楷书」。1988 年,他参加日本「写研」字体比赛时提交的方案,也大都为书法风格。在采访中,金伟民说到字体设计时,总是用「写」而不是「设计」来描述他的工作。事实上,这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我接触的不少字体设计师与平面设计师,都会说「写一个字体」而非「设计一个字体」。

诚然,字体设计有书法的源头,但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很多字体设计的从业者,以及使用字体的平面设计师,对字体设计与书法的界线理解得很模糊,更别说非专业人士了。金伟民想要在同时代的字体设计中师脱颖而出,隧将书法、尤其是硬笔书法作为自己的特长与设计出发点;但真正能转化为字体产品的,除了他所参与的「瘦金体」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多。

要将书法的知识转化为字体设计的知识,绝非易事。只有对两个领域都有较为深入的研究,通过相互参照、仔细分辨、发现异同,才有可能融会贯通。金伟民的确有很多书法的积累,也有字体设计的实践经验;但他并不像徐学成那般笔耕不缀,将经验与思考整理成文;虽然聪明有悟性,对字体设计的思考不乏真知灼见,却遗憾地只留给我们只言片语。他的种种关于中文字体创新的设想,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真正实现。他的诸多获奖作品和字稿方案,也都没有被产品化。

从 1960 年代中国第一次出现字体设计师这一职业,直至数字化的今天,字体设计从业者始终都有一个重要的人才来源:有书法功底的人。从字库的设计总监,到每次字体比赛涌现出的新人,似乎字写得越好,就越显得卓尔不群。以至于我们今天还常常听到这样的提问:「中文字体设计师到底要不要懂书法?你小时候练过字吗?」

不论哪种文字,字体设计者当然需要懂得其历史中的书写方法;然而字体设计师所需的「懂」,并非书法家的「懂」。字体设计师需要对书法作品进行视觉积累,懂得笔法与造型的因果关系,以及结字的不同方式,并由此转译到字体的笔画设计与结构设定中去。书法家除了视觉的积累与训练之外,还须日复一日地练习并掌握用笔的力度、角度、速度、节奏等等身体的运动,最终训练出强大的肌肉记忆和随心所欲的控制力。但如若像书法家那般花费大量时间练习写字,除去增进对笔画造型和文字结构的理解,字体设计师却很难更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字体设计水平。

作为较早参与中文字体设计的前辈,金伟民试图通过触类旁通的方式,为自己的工作寻找依据。在中文字体设计的拓荒期,他的做法让人敬佩。然而今天的我们如果无视字体设计复杂的跨学科知识体系,想要模仿当年金伟民的方式,试图通过某些领域的感悟来提高自己整体的设计水平,那只能说是舍本逐末了。


年表:
  • 1944,出生于江苏无锡梅村乡
  • 1962,毕业于上海电力技工学校热机专业
  • 1978,调入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字体设计室
  • 1982,第一届全国印刷新字体展评会,金伟民的正楷体获得三等奖,与邵广凡合作的钢笔体获得三等奖
  • 1985,中国现代硬笔书法研究会名誉理事
  • 1985,中华信息与技术开发总公司电脑用字顾问及主设计人员
  • 1986,GB/T 6345.1—1986、GB/T 6345.2—1986《信息交换用汉字 32×32 点阵字模集及数据集》主要起草人
  • 1988,日本写研字体比赛佳作奖
  • 1988,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年度记功个人
  • 1989,「技术编辑」中级职称
  • 1991,国家计算机印刷字体评议选拔专家组成员
  • 1992,第一届华康字体比赛佳作奖(如意行楷),合作者:吴俊平、周华
  • 2004,从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退休
  • 2018,过世
金伟民参与的国家标准:
  • GB/T 6345.1—1986 信息交换用汉字 32×32 点阵字模集
  • GB/T 6345.2—1986 信息交换用汉字 32×32 点阵字模数据集
  • GB/T 12036—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32×32 点阵黑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 GB/T 12038—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36×36 点阵仿宋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 GB/T 12039—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36×36 点阵楷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 GB/T 12040—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36×36 点阵黑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 GB/T 12041—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48×48 点阵宋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 GB/T 12043—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48×48 点阵楷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 GB/T 12044—1989 信息交换用汉字 48×48 点阵黑体字模集及数据集
资料来源:
  • 厉致谦采访金伟民,2011 年 7 月 29 日
  • 厉致谦采访谢文(谢培元之子),2016 年 6 月 15 日
  • 厉致谦采访金颐戟(金伟民之子),2019 年 9 月 18 日
  • 厉致谦对话金颐戟(金伟民之子),2019 年 9 月 26 日
  • 谢丹阳采访金伟民,2011 年
  • 龚奇骏采访黄克俭,2016 年 1 月 21 日
  • 金颐戟及其母亲的回忆
  • 柯炽坚的回忆
  • 刘广深的回忆
  • 马忆原的回忆
  • 周建宝的回忆
  • 胡丹提供的信息
  • 《印刷新字体展评会样本》,1982
  • 《印刷新字体获奖作品集》,1988
  • 《第一届华康中文字体设计比赛得奖专刊》,1992
  • 《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建所四十周年纪念册》,1996
金伟民的故事/1.文章.txt · 最后更改: 2021/06/22 14:44 (外部编辑)